第48章 忽然一朵花先开-《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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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化名徐娘的青丘狐主,姗姗然,来到了这座被朱敛说成是半老半新的人间。

    朵朵山花从树枝悄然飘落,皎皎月色和潺潺流水,一起将山野间的落花送到田垄畔,石桥下,祠庙边。

    赵天籁笑问道:“时隔万年,在异乡见着了一座安然无恙的狐国,青丘道友作何感想?”

    青丘狐主说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

    先前亲眼见过了狐国,她何等欣喜若狂,也就是道力深厚使然,能够藏好情绪,再加上当时还有个同行的朱敛,否则她估计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虽说这处道场,算不得香火鼎盛,莫说是“地仙”,国主沛湘也才是个元婴境瓶颈,但是道统传承还在,这就够了,足够了,需知远古岁月里,大小道场的香火延续,始终处于一种“气若悬丝”的险峻境况,这才是常态。

    青丘狐主感慨道:“大概正如朱老先生所说的,真可谓是……悲欣交集。”

    况且落魄山并没有将一座狐国当成商铺,不曾将狐族子孙视若一件明码标价的货物,不管陈平安是碍于文脉身份,还是沽名钓誉、故意做样子给别人看,她都会承情。

    既然有她必须感恩的,当然也有让她记仇的,清风城许氏,她迟早是要去翻一翻旧账的。

    青丘狐主心有余悸,喃喃道:“先前在那处不可思议之地,差点逼疯自己,既怕人间狐族无比昌盛,全然忘记了他们的老祖宗,有朝一日见了面,我便只是族谱上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字。也怕他们变成了万年之前当初青丘道场最恨的那类道士,更怕他们一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最怕的,当然还是我故地重游,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赵天籁惊讶于青丘狐主之于道统的执念,需知在登天一役结束之后,大地之上的得道之士,多有一种大“我”而小“我们”的习惯。当然也有一些致力于开辟道场、重视香火道统的大修士,但是如青丘道友这般将法统传承视若大道性命的修士,寥寥无几。

    “天寒地冻,只能抱团取暖,否则我们这一族就活不下去。”她嫣然笑道:“美梦成真怕梦醒,容易变得患得患失,感觉都不像自己了。”

    赵天籁问道:“道友可曾想好如何安排这座狐国?”

    青丘狐主开诚布公道:“想过两种办法,要么宛如典当,算是与落魄山花钱‘赎回那座狐国,只是将狐国搁放在哪里,选择在何处落脚,我如今刚刚来到浩然天下,并不是一件轻松事。”

    赵天籁点点头,“狐国不是寻常道场,既要能够清净修道,又不能完全隔绝世事,彻底远离红尘。”

    更为关键的,还是青丘狐主的身份和境界,过于特殊,恐怕任何一个洲的道主、顶着个宗主头衔的地头蛇们,他们心里都会犯嘀咕,都要好好掂量掂量。导致大洲未必喜欢,小洲不敢接纳,毕竟本洲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圆满,准确说来是十四境候补,在这个仙人求飞升、飞升求合道的紧要关头,山巅修士人人都在追求跨越一个大台阶,说难听点,就是“你有我无”,故而让狐国落地本洲,不单单是划出去一块地盘那么简单的事情。

    青丘狐主幽幽道:““要说真要学一学那个白景,在落魄山当个记名供奉,其实也不是不行。”

    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具体情况如何,暂时不好说,一座落魄山的“家学门风”,她还是熟悉的。

    如同一双璧人的少年少女,曹荫曹鸯,莫名其妙的,他们跟随那位自称“徐娘”的美妇人,就有了一趟轻松写意的游历。

    青丘狐主转头望向他们,笑道:“你们若是真心相爱,只是碍于家族那边的某些成见和无形阻力,我倒是可以成人之美,替你们俩当一回媒人,比如我收曹鸯作为嫡传弟子。想来人间豪阀的门槛再高,总不至于高到让一位飞升境的亲传弟子都抬脚迈不过去吧。”

    曹荫诚心道谢,曹鸯俏脸微红,只是少女费解,不知妇人为何如此厚待自己。

    青丘狐主指了指少女,打趣道:“小妮子至今不知道被他教拳一场,意味着什么呢。”

    赵天籁会心一笑,似乎青丘道友暂时也不清楚,她在万年之前受困于世道,略显道心凝滞,但是与万年之后的崭新人间,冥冥之中,反而有了一种道行相契的雏形。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太古之民,淳厚敦朴”。

    进山的人,拨云寻古道。出山的水,溪涧润田畴。

    远远的田垄上,有那大半夜守水的老农,约莫是为了打发光阴,抽着旱烟,火星点点。

    赵天籁轻声念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有其形必有其灵。气分阴阳,衍化五行,有形之物皆有气,有气之物都有主。为道日损,为学日增,增减外我行我素,学道内一心一意。”

    青丘狐主若有所思。

    此行不虚。

    他们一行人悠悠然路过了棋墩山,本地山神宋煜章感受到赵天师的大驾光临,一尊金身从彩绘神像飘荡而出,立于界碑处拱手行礼,赵天籁与之打了个道门稽首。等他们徒步走到了红烛镇,三江汇流的繁华之地,身为江水正神的李锦也与宋煜章类似,从祠庙显现出真身,主动觐见这位功德圆满的龙虎山天师。

    见过了赵天籁,也算一种得偿所愿,李锦心情不错,穿街过巷,返回那间关门的市井书铺,打算开了门在这边读几本书,不曾想看到了同样“夜游”至此的魏檗魏神君,李锦赶忙行礼,毕竟是顶头上司。

    魏檗没有去见天师,而是带着李锦闲逛起了红烛镇,去到了那座停泊画舫寥寥无几的寂静水湾,水上的花船依旧数量众多,只不过那些花枝招展招徕恩客的女子,很快就都变成了外乡人,她们口音驳杂,行商巨贾与纨绔子弟也乐得在销金窟、脂粉阵里一掷千金。之所以有此变化,缘于一道公文。

    昔年此处只能一辈子待在船上的贱民,好像生死都不沾岸上半点泥土的贱命,如今已经脱离了贱籍,青壮们能够上岸做活,妇人们能够担任绣娘,寿终正寝的老人们终于能够土葬,孩子们能够去学塾读书,将来还可以考取功名……归功于前不久礼部衙门颁布的一纸公文,甚至特意为这些船户删掉了大骊律规定祖上三代必须身世清白才能参加科举的限令。

    对于疆域广袤的大骊朝而言,这道由礼部下发的公文,不起眼得就像潮水里的一朵小浪花。

    李锦感叹道:“魏神君,可喜可贺,那些孩子终于不用趴在船头听课了。”

    身边站着一位耳坠金色圆环的英俊男子,他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那些原本注定一辈子都要光脚的孩子,终于穿上靴子了。若言人生如戏都在氍毹上,那他们的双脚所踩着的“人间大地”,年复一年,曾经只能是在船板上。

    约莫二十年前,有座有意无意开设在水畔的学塾,日复一日的书声琅琅,每天总会有几条船停泊在附近,听同龄人们背书,听教书先生授课。当年光着脚的孩子,如今都已经穿上了鞋,走到了岸上,而他们的孩子,也都去了学塾。不知是县衙的官老爷递过话,还是怎的,若有同窗笑话他们的出身,就会挨先生们的板子,力道可不轻,一个个疼得嗷嗷哭,这些顽劣孩子的父辈若是埋怨学塾夫子小题大做,见不得自家孩子红肿的手心,有些人便依仗身份,与相熟的公门中人告状,结果一路告状告到了郡守府,听说最后还惊动了处州学政边文茂,一个相传是从京城来的清流官、世家子,他为此大发雷霆,直接找到刺史吴鸢……结果就是红烛镇在内的郡县所有学官,当天就被吴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而那位身份清贵的学政大人,甚至专门去了学塾旁听讲课一场,就坐在几位蒙童的身边。

    李锦笑道:“这位边学政,还是不错的。”

    魏檗淡然说道:“文人之文易得,学人之文难求。”

    李锦点头道:“总要日久见人心。”

    魏檗笑了起来,“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

    李锦不明就里,魏神君是在感慨什么?

    魏檗缓缓说道:“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李锦恍然大悟,是说人世间无数的籍籍无名者,也是在说具备开拓之功的有大名者。

    其实谢狗在青丘狐主离开国师府之后,就以心声与陈平安建言,说这狐媚子别的不谈,单说她对于道统的重视,近乎执念,在他们这拨远古道士当中,不说独一份,也是名列前茅的,既然咱们落魄山手握一座狐国……这件事,有搞头。

    确实,以青丘狐主的本命神通,对付个寻常的飞升境,无论男女,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不过陈平安没有点头答应此事,谢狗挠挠貂帽,并不奇怪,只是不太理解,“不事功唉。”

    陈平安笑道:“事功是为了更好的世道,世道之上不能只剩下事功。”

    见谢狗一脸茫然,陈平安便换了个更加通俗的说法,“辛苦赚钱是为了正确花钱,一户人家的境况,丰俭由人,身心不局促。”

    谢狗何等才智,瞬间了然,伸出大拇指,环顾四周,点头道:“感觉国师府愈发宽敞了。”

    陈平安会心笑道:“是非对错,功过得失,恐怕需要百年之后再来作定论。”

    谢狗哈哈笑道:“百年光阴而已,弹指一挥间,眨眨眼就过去。”

    当时陈平安心中所想,却是一件无关大局的小事。

    如果有机会,谢狗跟白也站在一起,各自头戴着貂帽和虎头帽,会很有趣吧。

    离开了国师府,谢狗跟在客栈一座螺蛳壳道场里边袁化境聊了些有的没的,不过她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位自号三院法主的“青年”身上,它此刻就站在袁化境身后,与那山下侍卫无异。袁化境这小子确实是行了大运,等于身边多出一位飞升境的打手,它不但忠心耿耿,偶尔还能担任传道人。

    之前它被碧霄道友收拾了一通,落了个只剩下一副道身蝉蜕的下场,亏得碧霄道友网开一面,不但恢复他的肉身,甚至赠予其一点真灵,它本该断绝的大道性命,才算有了一线生机。袁化境信守承偌,不敢将它看作傀儡,征得同意之后,在刑部那边录档名字元山,道号“山脉”。

    谢狗好奇问道:“元山道友,处心积虑躲藏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重新出山,就像刚走到山脚就给人一闷棍打杀了,会伤心悔恨吗?”

    它曾经一身兼具三条远古道脉,分别来自玉枢院斩勘司,九重云霄院真言署,瘟部疫疠院。绝非弱手了,何况它还曾跻身过十四境。万余年道龄,到头来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换成是她谢狗的话,早就不活啦。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白景道友问得多余了,没有心,岂会伤心。”

    谢狗恍然道:“原来如此。”

    袁化境说道:“一般情况下,元山道友不会片刻离开京城,除非大骊某地出现瘟疫,才会请他去当地祛除灾殃,功劳也会根据具体情况一一记录在册。真要说意义何在,好像于元山道友而言,也没什么用处。”

    谢狗却有不同见解,摇头道:“一副转身也需转念一想,积善行德总是好事。三五百年后谁是谁,这会儿谁晓得嘛。”

    青年讶异道:“这是白景道友会说的话?”

    谢狗双手叉腰,皱眉训斥道:“分不清好赖是吧,会不会说人话?!”

    青年自嘲道:“人话?”

    谢狗指了指对方,“你啊你,果然没开窍,暂时听不懂、说不得人话。”

    想起一事,谢狗问道:“袁化境,意迟巷韦家离你家远不远?”

    袁化境疑惑不解,一条街上的两个家族能远到哪里去。白景前辈如此询问,意欲何为?

    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具体地址,韦家府邸好找,就在曹府隔壁的隔壁……谢狗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袁巨材,一个刚刚涉足宝瓶洲的外乡人问你落魄山在哪里,你说在披云山隔壁,再问你披云山在何地,结果你说在槐黄县和铁符江边上……袁化境自知失言,对于京官而言,意迟巷当然再好找不过,结果就在此时,“随从”元山开口禀报一事,说有袁氏子弟登门求见,正在赶往这处螺蛳壳道场,此人携带一份口信,希望袁化境参加一场家族议事。

    袁化境如释重负,就要亲自给白景前辈带路,走趟意迟巷,正好顺路。

    不料谢狗临时改变主意,说晚点再去韦家敲门好了。她本来确实是想去拜访韦家,问问那个一见投缘的江湖儿郎韦掌柜,关于家族供奉和薪水一事,跟长辈商量过了么,有没有眉目啊。算了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徐图之,免得韦家误会自己图谋不轨,害他们猜东想西,担惊受怕,就不美了。

    袁化境不明就里,也不敢多问,谢狗缩地山河离开了客栈,他则带着元山一起返回家族。

    谢狗两只袖子里边装满了自制的伪劣“三山符”,在京城和落魄山之间“蹦蹦跳跳”,啧啧称奇,即将付梓的山水游记和愈发娴熟人情世故,一个可谓渐入佳境,一个堪称炉火纯青。

    小陌真幸运,娶自己过门,真是捡到宝了。

    到了家乡县城,谢狗重新戴好貂帽,径直来到大骊龙泉郡窑务督造署,大半夜的衙署,灯火通明,估摸着是在忙碌烧造花神杯一事。

    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已经是个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大官了。

    现任督造官简丰,是个才学兼备的世家子,难免心高气傲,没奈何京城官场那套到了这里根本不管用,所以就到处碰壁了,近些年逐渐消沉起来,从不喝酒的人,也开始喜欢喝酒了,还不至于酗酒就是。

    毕竟督造官这顶官帽子,跟早年的京城海岱门监督差不多,不是随便哪个官员都能戴在脑袋上边的。

    事实上,前不久简丰甚至都有了辞官的念头,跟当官惬意与否,关系不大,就是真心觉得自己不堪大任,与其被朝廷申饬再挪开,还不如自己知趣一点,主动卸任,至于去什么地方,去清水衙门的国子监坐冷板凳就不错,闲下来,就可以多看点书,多做点学问。

    大半夜的还有个门房打着哈欠,瞧见外边的貂帽少女,顿时打了个激灵,再无半点困意。

    谢狗拍了拍腰间悬挂的无事牌,畅通无阻。她不忘与那门房提醒一句,“簿子上边别写我的官职哈,就写落魄山谱牒修士谢狗即可。”

    门房一边错愕一边点头,反正照做就是了。

    烧造花神杯一事,是国师府下达的命令,又是职责所在,简丰不敢有丝毫怠慢,早早喊来衙署佐官和几位老师傅,与那几位公务在身的花神娘娘一起商议具体事项。简丰让厨房那边开了个小灶,花神娘娘们无需进食,可衙门同僚和老师傅们总是需要填饱肚子的。

    正四品的窑务督造署,自然有专门的武秘书郎盯着,简丰得知“谢狗”大驾光临,据说她是落魄山新任首席供奉,若是刚到这边那会儿,简丰兴许还会摆摆大骊朝廷命官、督造署主官的谱,今夜却是与龙窑老师傅们请辞片刻,快速吃完碗里最后一点青椒肉丝面,放下筷子,站起身,随便抹了抹嘴,简丰单独快步走出厨房,心里边犯嘀咕,生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情况,不曾想那个貂帽少女咧咧嘴,拱手道:“见过简督造简大人。”

    简丰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还礼道:“见过谢剑仙。”

    谢狗笑道:“简大人,我是来找吴睬的,方不方便捎句话,就说谢狗找她,带她随便逛逛,会不会耽误正事?”

    简丰笑道:“方便,几款花神杯样式都已经谈好了,不会误事。”

    哪怕只是几句场面话,落魄山也足够讲究了。

    宰相门房三品官,更何况眼前人物是“谢狗”。

    就说国师府的那拨文秘书郎,偶尔抛头露面,但凡是身上带着点公务的,谁敢小觑他们半点?

    谢狗神色认真说道:“若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烦请简大人也与我直说。”

    简丰说道:“确实无碍。我这就带谢剑仙去见那位花神娘娘。”

    谢狗抱拳致谢,走了几步,轻声道:“简大人跟传言所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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